330.第330章 山水之争(1/2)
第330章 山水之争
陈平安放下鱼竿,来到裴钱身边。
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向枯瘦小女孩,眼神中充满了玩味,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,轿子骤然而停,连同白骨剑客在内,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,阴气森森。
陈平安拱手抱拳,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。
鸟有鸟道,鼠有鼠路,尤其是阴阳有别,世间有序,就像这场偶遇,若非裴钱犯了忌讳,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,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,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,它们过去就过去了,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,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,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。
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,点点头,再次挥手,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,重新开始敲锣打鼓,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。
枯瘦小女孩差点就闯下大祸,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裴钱,她不是修行中人,不谙修行规矩,情有可原,这是他陈平安教导无方,怪不到她头上,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,她还是这般莽撞,就两说了。
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你看得见它们?听得到锣鼓声?”
裴钱小脸惨白,点头道:“听见了动静,就爬起来了,还以为是做梦,太吓人了。”
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抵住裴钱眉心,帮着她安稳神魂。
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,皱着黝黑脸庞,满脸委屈道:“不骗人?”
那位山神府君汗颜道:“本府受教了。”
即便它是强弩之末,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,肯定粉身碎骨。
陈平安收起了鱼竿。
除了白骨骷髅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,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,竟是练气士居多,两军汇合,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,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,而大殿内,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、鬼差,立即坐直身体,从桌底下拿出兵器,虎视眈眈。
两人一时无言。
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,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。
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拽的大车之上,手持一杆铁枪,篆文古朴,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。
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,没见着陈平安,立即转头哭腔道:“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!要是咱们给逮着了,你块头大,肯定先吃你的……”
八抬大轿上,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,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,身穿凤冠霞帔,头戴红盖头,不见容颜,她透过红纱,望向外边的老妪。
这次枯瘦小女孩没敢偷懒,跑得飞快,也没喊累。
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陈平安脚步不停,只是转过头,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,笑着挥了挥手,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。下次再有这种宴会,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,虽是好心,可修行路上,最怕意外。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,肯定会叨扰府君,与府君讨一杯酒喝。”
威严男子冷笑道:“诸位,喜酒已经喝过了,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,本府好心款待朋友,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,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,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,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?”
裴钱抬起头,眼神熠熠,“要是打得过,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,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,给咱们主动让道,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,吵死了人,就要向我道歉,愿意赔钱就更好了。”
陈平安其实不担心安危,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,就不会有什么风险。
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,明明读书识字、学会雅言官话,是生存必需,可她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。
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,好似自言自语,“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。”
陈平安缓缓前行,“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。”
裴钱托着腮帮,问道:“怎么不钓鱼啦,还没鱼儿上钩呢,鱼汤可好喝啦,鱼干也好吃的。”
陈平安专注于钓鱼。
老妪躬了躬身,微笑道:“小姐,可是有事吩咐?”
陈平安想了想,换了一个方式,“如果你很有钱,然后有一天我没有了钱,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?”
陆台曾经说过,不近恶,不知善。
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,就没敢拒绝陈平安,犹犹豫豫回到帐篷,翻来覆去好半天,才浅浅睡去。
收剑归鞘,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,收入袖中。
在泥瓶巷,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,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师,那种危机四伏,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,而是在一日三餐,在贫穷困苦,在一次偶染风寒,在冬日严寒。
胜者,必然打烂对方金身,毁去神庙,断绝香火。败者,就此沉沦,只要金身破碎销毁,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。
她吓得打了个激灵,哭丧着脸,有些腿软走不动路,颤声道:“我怕,脚不听话了,走不了。”
讨好齐先生,阿良,文圣老秀才?
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,把她放下来,一大一小,一高一低,两两对视。
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,大致修为,陈平安心里有数。
也是一种修行。
陈平安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。
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,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,若是出巡,必有仪仗,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,若是品秩升上去,响声就会更多。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,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,多是喜庆,也未让鬼差持有“肃静”“回避”木牌、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,但是每隔一段时间,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,比如依循礼制,鸣锣九下,以此开道,大概也是那位“山神”的门面使然,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。
只是在此事,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。
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,两人粗略吃过干粮,就开始赶路,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的那个方向。
趁着小女孩暂时卸下心房,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总觉得我有钱,就要给你银子,这是为什么?我有没有钱,跟你有什么关系?我有一座金山银山,就一定要给你一颗铜钱?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裴钱试探性道:“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,耳边一直轰隆隆的。”
她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陈平安手心,“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?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,最后是实在跑不动了啊。”
裴钱小声道:“可以不学吗?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,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。”
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,后来又多出崔东山、于禄和谢谢,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。
不得不承认,她的习武天赋很好。
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,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,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,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。
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,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,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?
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,背着小女孩继续前行。
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,很简单,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福地,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。
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,“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。”
裴钱愣了一下,挤出笑脸,“我们是一伙的啊。”
陈平安忍俊不禁,看来是她得吃过苦头,才能学进去东西,虽然这句圣人教诲,不应该如此注解,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,便说道:“这句话道理很大,你这么理解,不能说错,但是远远不够,以后读书识字多了,就自然会明白更深。”
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,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,对方也无害人之心,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,魂魄很容易飘荡不安,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,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,有人中了邪,一病不起,往往就是出于这类状况,属于阴阳相冲。
斜挎包裹,手里还拿着鱼竿,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,始终与她并肩而行。
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,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,只要他愿意学,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,一心一意教他剑术,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,我都可以帮他,谷雨钱,法宝,我有的,都可以一样一样、按部就班地送给他。但是你裴钱,哪怕有习武的天赋,可我陈平安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,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。
软糯嗓音透过鲜红头巾,“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?”
陈平安突然问她,“想学钓鱼吗?”
片刻之后,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。
陈平安微微一笑,“只要多看书,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,还是圣贤道理错了。”
陈平安抹了把脸,默默跟上。
无论大鱼小鱼,轻啄鱼饵,鱼线微颤,传到鱼竿和手心,然后甩竿上鱼,这跟迎敌武夫罡气,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,并无本质区别,巧劲,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。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,溪涧水潭钓鱼还好,若是到了大江大河,垂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,在较劲过程当中,只要稍不注意,很容易鱼线绷断,甚至是鱼竿折断。
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,就开始看着她,再来回头看自己。
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,有许多蠢蠢欲动。
之后一路相伴。
但是,就算这样的一个“陈平安”,依然在光阴长河中,有幸遇上了他们,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,萍水相逢罢了。
婢女回去复命,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,一笑置之,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。
陈平安哑然失笑,“既然我们有错在先,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,有关系吗?”
只不过“有望”二字,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,毕竟武道之路,并不顺畅,说夭折就夭折。
陈平安有点烦。
从头到尾,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,自己能否胜得过那些此方山头的山水神怪。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,心中忌惮全无,没轻没重。
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,裴钱会怎么选择。
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,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,小的,都会从指缝间漏掉,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?
陈平安有些无奈,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,让裴钱拿在手里,“这两张符箓,都是神仙之物,肯定能够庇护你。”
陈平安若有所思,叮嘱道:“游历在外,上山下水,不许冒冒失失称呼它们为‘脏东西’。”
小女孩哦了一声,默默走在他身边。
所以,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,是真的讨厌裴钱。
裴钱哪里还敢睡觉,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,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,病恹恹的,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鞋子了,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,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。
裴钱踮起脚跟,哎呦呦嚷着,“不敢了不敢了。”
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,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,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。
两人处境相似,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。
她是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,数年前与那“微服私访”郡城的府君偶遇,一见钟情,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,阳世之身,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,她痴心于他,尽孝三年,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,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后,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,然后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,可谓名正言顺,不僭越合礼仪,所以此事被传为美谈。
不远处山林震动,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,不断传来树木折断声响。
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。
她深呼吸一口气,嗖一下就跑了出去,双臂摊开,跟挑水似的,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,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,很是滑稽。
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,灯火辉煌,一夜宴席,觥筹交错,通宵达旦。
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,裴钱一手一张,走了两步,晃晃荡荡,还是没啥力气,吓得不轻。
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他横穿小路的方向,所以停下了脚步。
约莫一个时辰后,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,热热闹闹原路返回,比起之前,声势更涨,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“娘家人”和山野精怪,添个热闹而已,有些已经幻化人形,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,其中就有一头通体漆黑的蜘蛛,大如磨盘,还有两头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,一位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。
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,也是伤痕累累,他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,手中持有脚边这尊大妖巨擘的法宝铁枪,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,虽然满腹震惊,却无太多畏惧,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,脸色肃穆,抱拳道:“恭送仙师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我就算打得过它们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,心知不妙,刚要绕道,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。
藕福地,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,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。
对于那些她总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,她是真怕,当下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。
这让暗中观察小女孩的陈平安愣了很久。
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,打趣道:“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?以后百年千年,对我好一些便是了。”
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,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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