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30.第330章 山水之争(2/2)

陈平安没说话。

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。

可是修行一事,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,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,法不轻传一字一句,做不得师徒。就算是藕福地状元巷旁边的那座武馆,教拳老师傅并非什么高人,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,绝不可传授高深拳法,让弟子能够养家糊口即可。

又走出去十数步,陈平安刚伸手,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,嚎啕大哭。

砰然一声,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,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。

最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,说不定就是七境,龙门境。

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?真是书上读出来的?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,都挺讨厌。

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,打消了这些苗头。

陈平安这才松开手。

男人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,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,“莫怕。”

可陈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,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,禀性难移?

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。

陈平安伸出手。

她呢?

裴钱哭丧着脸,使劲摇头道:“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,一次都没有!”

陈平安一个箭步,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,登高望远,脸色凝重。

小女孩使劲点头,不用自己奔跑,有了胆气,裴钱精神气就好了几分,抽泣道:“好嘞,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。”

好嘛,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。

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,“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,可不好。”

事实上对此春潮宫周肥早有明言,一个南苑国国师种秋,有望在三四十年中,跻身武道九境。

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,才能压下心头的畏惧,随口问道:“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,你方才就说了这么多古古怪怪的,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,还是你错了?”

陈平安想了想,拿出一张早就画符成功的宝塔镇妖符,双指捻住,轻轻往裴钱脑袋上一拍,稍稍靠右边,不会遮住她的视线,提醒道:“只管赶路,它不会掉下来的,但是也别去撕它。有了它在,寻常妖魅鬼怪,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。”

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,却表面上依附这位有钱的邻居?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?每天欺负顾璨为乐?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,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?

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,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。

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。

裴钱有些不乐意,闷闷不说话,她沉默了半天,终于憋出一个问题, “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?”

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,飘落回地面,沉声道:“走了。”

两场大战,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,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,几乎同时揭开序幕。

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,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,抽泣道:“不然再给我一张吧,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。”

大门轰然关闭。

男子爽朗大笑,娶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

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,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,大水漫地,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,手持铁枪。

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。

婢女嫣然而笑,姗姗离去,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。

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。

福祸看似远在两端,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。

之后瞬间拔剑出鞘。

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,她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,她擅长察言观色,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,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,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的,谄媚强大之人。

陈平安呲牙咧嘴。

最后把一颗颗大银锭儿,全部捡回来带回家,全都是她的!

陈平安突然站起身,远处一位手持灯笼的婢女,身穿石榴裙,脚不踩地,飘荡而来,见到了陈平安后,施了一个万福,柔声笑道:“这位贵人,我家府君今日大喜,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,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?贵人且宽心,我家府君大人,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,贵人赴宴,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,还会有礼物相赠。”

她惫懒,不知上进,喜欢撒谎,为了活下去,她觉得自己做什么,都是对的,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,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、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。她内心深处,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,充满了敌意,只要是她得不到的,就宁肯毁掉。

小女孩直截了当道:“对啊!干嘛不给我,你不是好人吗?你给我几十两银子,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?我知道你是好人,好人就该做好事呀。”

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,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,鲜血淋漓,背脊上皮开肉绽,这头畜牲的背脊高度,就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,它以人声咆哮道:“死开!”

裴钱步伐紧促,奔跑速度时快时慢,但是为了逃命,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,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了两三里山路,需知山路难行,远胜市井坊间,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,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,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,等到缓过来后,再开始撒腿奔跑,以此反复。

陈平安重新拿起鱼竿,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,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,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,问道:“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,是不是这个道理啊?”

可即便如此,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,每幅画卷押注十颗谷雨钱,用以购买“有望”二字,绝对物有所值。

一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,走出门后,大步向前,身形暴涨,两丈,三丈,五丈,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,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,纵身而跃,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,一拳砸在那头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。

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一条胳膊,哪怕他竭力厮杀,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,可对上这头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,它与众多府君扈从,仍是落了下风,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,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。

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,一坐就大半天,还没什么收获,开始没话找话,“你家乡这边,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?那像我这样的人,岂不是很危险?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。”

陈平安叹了口气,安慰道:“继续睡觉吧,有我盯着,不会有事了。”

裴钱心有余悸,只能拼命点头。

山坳那边,一位披挂金甲、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,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,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。

一剑斩去。

她默不作声。

人力终究有穷尽,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,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,身体还孱弱,在跑出七八里后,已经筋疲力尽,一步都挪不动了,她站在原地,开始伤心干嚎,泪眼朦胧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,她第一个想法,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。

陈平安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,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、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,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。

裴钱哦了一声,“记下了。”

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,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,磕头求饶,厮杀得零零落落,局势一边倒。

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。

陈平安想了想,还是在她帐篷外边,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。

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,就看道行谁更高、谋划谁更远了。

那名悬佩锈剑的白骨骷髅,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,死后魂魄凝聚不散,虽然不复巅峰战力,可依旧杀气腾腾,在水妖大军之中,如入无人之境。

什么大好人,我呸,是我瞎了狗眼哩。

以己度人。

离开了骊珠洞天,就像她离开了藕福地,天地更加宽阔,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,风雨更大,一个人说死就死。

小女孩眼眶通红,信誓旦旦道:“这次是真不敢了!”

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,所有赴宴对象,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酿,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,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,这家伙倒好,还不知道稀罕,罢了,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,求着人家收下礼物。

虽未理睬小女孩,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,细细推敲琢磨,才发现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。

陈平安笑道:“不想学就不学,回去睡觉吧。如果没有意外,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,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,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。明天起,包裹和鱼竿都交给你来负责。”

谪仙人“周肥”的真身,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,还是十一境玉璞练气士,眼光不会有错。

只是这些心里话,她可不敢当着面说。

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,轻声道:“只要你不做坏事,我就不会不管你。”

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,裴钱沉默了很久,小声问道:“你是好人,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,对吧?”

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。

陈平安说道:“手上两张符箓,值好多银子,拿好了,额头上那张更珍贵,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,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,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,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。”

所幸裴钱并无大碍,陈平安告诫道:“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,但是以后再遇上,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。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,被对方视为挑衅,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,根脚偏向正统,估计附近山头,身份类似阳间官吏,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。”

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,竟是也改了路线,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。

说完之后,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,来来回回两遍,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。

收尸都不给你收。

陈平安问道:“你在南苑国这些年,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?”

陈平安蹲在她身边,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,陈平安站起身后,她抱着他的脖子,满脸泪儿。

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,算是一位府君,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,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,在宝瓶洲和桐叶洲,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,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。

北晋边境线往北,不但山脉绵延,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,其中有座大岛,树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,规模很大,香火鼎盛,一条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,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,只能听之任之,两百年来,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,冲突不断,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,绞杀对方。

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,豪取强夺,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,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,但是境界修为犹胜府君,这次更是借着山神府君娶亲之际,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,重金贿赂,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,这才敢离开大湖,率军上岸,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。

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,练了拳,修了上乘道法,除了欺凌他人,为非作歹,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,还能做什么?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,就要杀人,高人居高位,弹指挥袖,对于山下俗人,可就是生死大事了。

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,为何杀得如火如荼?

可又有一个但是。

她一脸茫然,装起了傻。

娶妻之人,身穿金色长袍,气势威严,高坐主位,身边是新娶夫人,小鸟依人。

但是想着想着,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,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,不太可能了。

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。

婢女并非生气此人的不知好歹,婉约而笑,“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,方圆八百里内,有任何麻烦,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‘金璜’的名号,可保旅途顺遂。”

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她带在身边,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福地,陈平安如果有选择,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,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,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,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。

他歉意一笑,感慨道:“这次是我亏待你了,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,唉。”

她不知道惜福,稍稍有了些铜钱,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出去。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,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。她喜新厌旧,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,她从不恋旧,转头就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,对于别人的施舍,她从不觉得难为情,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,而不知感激。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,至今难忘,一笔一笔记在心头,对于偿还恩情,更是小心翼翼,唯恐过犹不及,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。

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,地位极高,只可惜它不过是一架骷髅,自然饮不得酒,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,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,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,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,后者会意点头,离开大殿。

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,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。”

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。

铁石心肠。

她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,赶紧停下哭声,站起身,畏畏缩缩向前走,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,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,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,真是凄凄惨惨。

陈平安不再管她。

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。

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,陈平安愈发沉默。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