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72.第672章 何谓从容（1/2）

第672章 何谓从容

崔东山过来落座，一桌三人，师父弟子，先生学生。

崔东山弯腰伸手，拿过那壶埋在竹楼后边的仙家酒酿，陈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，两人分别一口饮尽。

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，问道：“什么时候离开？”

崔东山笑道：“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，先生身在何方，学生便有思虑跟随。”

深沉夜色里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。

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，“以后说话别学他。”

裴钱一头雾水，使劲摇头道：“师父，从来没学过唉。”

崔东山伸出大拇指。

裴钱双臂环胸，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。

陈平安一手按住大门，笑眯眯道：“大风兄弟，伤了腿脚，这么大事情，我当然要问候问候。”

陈平安有些感慨，缓缓道：“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，能够自己想到、并且讲出‘收得住拳’的那个道理，我还是有些开心。怕就怕过犹不及，处处学我，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，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。”

陈灵均翻了个白眼。

万事不靠，只靠勤勉。

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，匹夫之怒，血溅三尺，又有何益？后悔能少，遗憾能无？

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，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。

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。

她倒不是怕吃苦，裴钱是担心喂拳之后，自己就要露馅，可怜巴巴的四境，给师父看笑话。

裴钱眼神熠熠光彩。
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落魄山，大规矩之内，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。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，只求自己问心无愧，而是不如此长久以往，就会留不住人，今天留不住卢白象，明天留不住魏羡，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。”

若是换成是陈平安，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，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，依旧不够结清，那老娘就先赊欠，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。

陈平安开门后，笑道：“再想想便是。”

陈平安说道：“陈如初那边，你多费心，千日防贼，最耗心神。”

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。

崔东山微笑点头，“感激涕零。”

崔东山说道：“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。”

这就是分寸。

陈平安双指并拢，轻轻弯曲，“小脑阔儿疼不疼？”

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，让出道路。

郑大风就要关上门。

陈平安笑着不说话，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。

裴钱瞪大眼睛，“啊？”

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，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。

睁开眼睛，陈平安随口问道：“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，如今怎么样了？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，空谈，我说不过你，但是赵树下这边，你别画蛇添足。”

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，见他只是满脸笑意，时不时伸手抹嘴，陈平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，告辞离去。

以后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莲藕福地，也会是。

陈平安笑道：“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，你都会暗中保护她，我很开心，因为这就是担当。”

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，先等卢白象，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。

陈平安置若罔闻，转移话题，“我已经与南苑国先帝魏良聊过，不过新帝魏衍此人，志向不小，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。”

裴钱跃跃欲试道：“师父，过了子时就是‘今天’了，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。”

陈平安摆手笑道：“真不喝了，就当是余着吧。”

郑大风问道：“谁的事？”

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，闭上眼睛，思量一番，看看有无遗漏，暂时没有，便打算稍后想起些，再写一封书信交给陈灵均。

螯鱼背那边，已经取得水殿、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，已经在返程路上。所以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，等他到了落魄山，元宝元来这对姐弟，就该在谱牒上记名，但比较尴尬的是，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，因为许多事情，他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，奠基，上梁，挂像，上头香等等，都需要陈平安在场。

等到裴钱远去。

崔东山说道：“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。”

但是如今回头再看，庸人自扰罢了，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，有可取之处，也有可贵之处，没什么好遮掩的，更无需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。

这一次，两人都缓缓饮酒。

崔东山笑道：“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，带着曹晴朗一起，让曹晴朗与种秋一起在新的天下，远游求学，先从宝瓶洲开始，远了，也不成。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，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，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，先生那位名叫陆台的朋友，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，相辅相成，说到底，还是种秋立身正，学问精粹，陆台一身学问，杂而不乱，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，曹晴朗才有此气象。不然各执一端，曹晴朗就废了。说到底，还是先生的功劳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，多想想，不是坏事。”

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，突然抬头问道：“老爷，你以后还会这样吗？”

因为他自己也知道，谁都可以说这句话，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。

崔东山轻声道：“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，又吃了那么多武运，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，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，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，确实有点麻烦。”

崔东山缓缓道：“那位嫁衣女鬼？可怜鬼，喜欢上了个可怜人。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，其实后者那才是真可怜，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两边的书院士子，坑骗得惨了，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。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，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，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，可惜生早了，生在了当年的大骊，而不是如今的大骊。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。那女鬼在书院那边，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，自然连大门都进不去，她非要硬闯，差点直接魂飞魄散，最后还是她没蠢到家，耗去了与大骊朝廷的仅剩香火情，才带离了那位书生的尸骨，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，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，更是因此而死，她便彻底疯了，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，她便带着一副棺材，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边，脱了嫁衣，换上一身缟素，每天痴痴呆呆，只说是在等人。”

陈灵均刚要落座，听到这话，便停下动作，低下头，死死攥住手中纸张。

若只是年轻山主，倒还好，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，石柔便会心悸。

陈平安气笑道：“真有事要聊。”

崔东山说道：“学生做事，先生放心。大骊谍子死士，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。魏檗私底下，也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。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，是学生旧藏之物，哪怕事出突然，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，单凭法袍，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剑修一两剑，出剑之后，魏檗就该知晓，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，便难了。”

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，果然心安许多。

陈平安没好气道：“反正不是裴钱的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我从一开始，就没觉得走江一事，因为是天大好事，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，吭哧吭哧，风雨无阻，埋头走江。我甚至认为，你哪天没自己很想去走江，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，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。事实上，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，再去走济渎，比起现在懵懵懂懂，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，成功的可能性更大。但是话说回来，走渎一事，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，很难绕过去。如今多做些准备，总归不是坏事。”

崔东山笑呵呵道：“真是说者落泪，听者动容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心里不着急，不是手头不努力。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，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，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，你自己看着办。当然，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儿，肯定会有。”

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，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。

山外的卢白象，魏羡，是。

陈平安继续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。

陈灵均点点头，“我知道轻重。”

郑大风点点头，“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，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，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，灵气骤然增加之后，如今那边确实会比较有意思。”

至于那个崔东山，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，太会下棋。

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的事情，要做，就只做雪中送炭。

曾经有过一段时日，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，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、计算得失、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。

郑大风咧嘴笑，自顾自挥挥手，这种缺德事做不得，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，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，她们兴许脸皮薄，拉拢不起生意，必须雇几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，会聊天，回头客才能多，不然去了那边，挣不着几颗钱，有愧落魄山。垆边人似月，皓腕凝霜雪，多养眼，自个儿这掌柜，就可以每天翘着二郎腿，只管收钱。

少年心思纯粹，学拳之心，习武所求，都让陈平安很喜欢。
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接受批评，暂时不改。”

酒儿有些脸红。

陈灵均收起了笔纸，趴在桌上，有些神色黯然，“以往我不想这些的，只管喝酒吃肉，大嗓门吹牛。”

郑大风哎呦喂一声，低头弯腰，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，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，往大门里边拽，“山主里边请，地儿不大，款待不周，别嫌弃，这事儿真不是我告状，喜欢背后说是非，真是朱敛那边抠门，拨的银子，杯水车薪，瞧瞧这宅子，有半点气派吗？堂堂落魄山，山门这边如此寒酸，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，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。朱敛这人吧，兄弟归兄弟，公事归公事，贼他娘铁公鸡了！”

陈灵均呆若木鸡。

陈平安想了想，摇头笑道：“很难了。先来后到什么的，难免亲疏有别，这是一方面，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，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。落魄山以后人越多，人心世情，就会越来越复杂，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。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，打个比方，不是门外边的崔东山修为高，本事大，便事事都对，你该事事听他的，你若在他那边没有道理可讲，又觉得不服气，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，我会认真听。”

陈灵均有些羞恼，“我就随便逛逛！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，看我不抽他大嘴巴……”

有了一座初具规模的山头，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。

赵树下练拳的路数，其实是最像自己的一个。

到了山脚，陈平安敲门，半天没动静，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，敲得震天响。

围绕在崔东山身边，便有一座。

石柔打开铺子大门，见着了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，便有些尴尬。
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。”

陈平安默不作声，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，然后向外边画了一个更大圆，“必须有路可走，所有人才会有机会可选。”

陈平安疑惑道：“怎么讲？”

陈灵均有些神色紧张，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。

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。

崔东山问道：“好听话，能当饭吃啊？”

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？

陈平安有些意外，便笑着打趣道：“大半夜的，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？”

陈平安问道：“这里边的对错是非，该怎么算？”

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，虽然粉裙小丫头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，可以御风无忌，但是陈如初买东西，喜欢货比三家，十分细致，有些物件，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，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，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，在郡城那边购置了一栋宅子，是郡守衙署那边帮忙牵线搭桥，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，买了一处风水宝地，街坊邻居，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。当时的经手人，还只是一位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，旧太守吴鸢的辅官，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，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。

陈平安说道：“没事，草头铺子这边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，你们再接再厉，有事情就去落魄山，千万别不好意思，这句话，回头酒儿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他老人家，道长为人厚道，哪怕真有事了，也喜欢扛着，这样其实不好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对了，我就不进铺子里边坐了，还有些事情要忙。”

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。

陈平安有些忧心，“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，多想无益，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，说服自己真的难。”

裴钱直到这一刻，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，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，顿时有些忧心，问道：“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？”

崔东山点头道：“先生英明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这算不算假公济私？”

裴钱一本正经道：“师父，我觉得同门之间，还是要和睦些，和气生财。”

陈平安脸色古怪。

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、修士声誉，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。

但是举洲皆知，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，恩怨分明。

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，崔东山笑问道：“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，有事乱如麻，于先生何干？”

陈平安拦下酒儿，笑道：“不用叨扰道长休息，我就是路过，看看你们。”

是那个昵称酒儿的少女。

崔东山再说道：“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，并且在改错了，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。再例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，打死了曹晴朗，然后选择等死，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。”

陈灵均恼羞成怒道：“反正我已经谢过了，领不领情，随你自己。”

崔东山果真出了门关了门，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边，翘起二郎腿，双手抱住后脑勺，蓦然一声怒吼：“石柔姑奶奶，瓜子呢！”

崔东山说道：“寻常人听见了，只觉得天地不公，待己太薄。会这么想的人，其实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。愤懑之外，其实为自己感到悲哀，才是最应该的。”

有他这位学生，得闲时多看几眼，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。

陈灵均望向陈平安，对方眼神清澈，笑意温暖。

这一番言语，说得行云流水，毫无破绽。

裴钱委屈道：“与种老先生聊正事，可以理解，跟大白鹅有个锤儿的正事好说的，师父，我不困，你们聊，我就听着。”

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“大骊绿波亭领袖”这个台面上身份，就能讨到半点好的简单事情。

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，也是藕福地历史上第一位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。

裴钱抬起头，恼火道：“大白鹅你烦不烦？！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？”

一般这种情况，离开落魄山前，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，或是岑鸳机。

竺泉虽说在骸骨滩，当那披麻宗的宗主，看上去很不称职，境界不低，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，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，在青庐镇身先士卒，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。

陈灵均犹豫了半天，都不敢正视陈平安，小心翼翼道：“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，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，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，你会不会很生气？”

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。

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，一人一壶。

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，轻轻推了一下，“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。”

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，因为那些众星拱月围绕崔东山的人物，想要进入落魄山，尤其是将来想要成为谱牒上的名字，最少得先过山门。

陈平安默不作声，双手笼袖，微微弯腰，看着没有关门的泥瓶巷外边。

陈平安笑着点头，“也有道理。”

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。

没办法。

骑龙巷隔壁的草头铺子，也开张了。

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，惊喜道：“陈山主。”

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，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，小心布局。

崔东山又说道：“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，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。”

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，“先生，如何，咱们落魄山的风水，与学生无关吧？”

陈平安点点头，听进去了。

落魄山，没有明显的小山头，但是如果细究，其实是有的。

崔东山在外边幽怨道：“先生，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。”

陈平安笑道：“倒悬山，剑气长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