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四章 雀在后(2/2)

他猛地拍案而起,声音仿佛要斩断过往的恩怨:“传令下去,今夜子时,准备强渡!”

虽说是强攻,李定国却並未急於一掷。

江水夜黑如铁,雾气沉沉地贴著江面,只有远岸时而传来缅军篝火的微光。

帐中將校屏息而立,听他缓缓下达命令:“先以精锐试探,切莫恋战。只要摸清虚实,就是胜算。”

夜已深沉。

小股精锐披甲悄然登舟,身著乌甲,蓑笠掩面。夜色下,他们像一群游弋的水鬼,在滩涂与芦苇丛间无声穿行。

河岸泥泞,芦苇密布,水雾中偶尔有青蛙低鸣,隱约掩去舟的微响。船桨慢慢划开江水,一圈圈涟漪向远处飘散,又迅速被夜色吞没。

前哨缅军坐在篝火旁打著哈欠,耳边只听得风声、潮声、虫声混杂。一人忽觉水面有影影绰绰,不由抬头凝望,可四下空无一人,只以为是幻觉。

未及细想,便听江面骤然一声短促口哨,明军水勇如鬼魅般从水雾中杀出,

刀光霍霍、剑影翻飞。

吶喊划破了夜的寂静,江滩上一片混乱。本就撤去半数精锐的缅兵慌乱拔刀迎战,刚结成阵形,却发现敌踪已然远去。

这是一场有来有回的试探,像猎豹咬破猎物咽喉前的试探,每一次出击都只为暴露缅军的布防与反应。

杀声起时疾如风暴,撤退时又如退潮无痕。江滩上的缅军士卒叫喊著追了数步,扑了个空,却连敌人的甲片都没摸著。

帐內,李定国负手而立,远望江面火光明灭,眸中波澜暗涌。

他早已明白,这一仗若能破敌,便是大明残照中最后的希望;若败,则三千里流亡无归期。与孙可望对峙时的孤意与愤满,如今都化作锋锐的意志。他沉声道:“传令主力,今夜强渡!”

將令下达,大军悄然集结。浮桥的木桩早在夜色掩护下悄悄布好,河中浮筒以泥沙、芦苇綑扎稳固。

兵卒们藏在高草与废弃船只间,神情肃穆。甲胃上用黑布裹紧,不敢有丝毫响动。各部校尉低声点名,逐一检查弓弩、刀矛和渡江用的浮桥,火把一律封藏,只留船头微光照见水面。

临时將台上,李定国披甲持刀,环顾眾人,声音低沉:“今夜强渡,只许前进,不许后退!退者斩!”

诸將士压低声音齐应。

杀气在夜雾中盘旋。李定国警见部下们眼里的决然,心头微颤。这不是一支盛世大军,而是流亡千里的残军,肩上背著兄弟父母的骨灰与仇恨,也背著天下最后一点希望。

第一队浮桥兵在水勇带领下隱入江心。缅军本以为明军已撤,鬆懈了警戒。

忽然夜风卷过,河面上浮现无数小舟,明军水勇以鉤索勾住对岸桩木,一声號炮炸裂夜空,浮桥兵跃过船板,刀矛並举,像黑夜里飞出的利箭。

浮桥一线火光闪炼,江滩杀声大作。缅军猝不及防,前锋一片溃散。儿名缅將急忙调兵迎战,可夜色下明军如水鬼出没,刀矛森森,时有火声夹杂其间。

李定国在高地观阵,见缅军主力后撤、阵脚大乱,便放手让浮桥兵分批渡江,接连投入战场。

明军主力一队接一队渡过江心,后续的兵卒踏上浮桥,刀枪交错,踩著破碎的月色,向对岸杀去。白文选身披旧甲,亲率一队死士突袭缅军侧翼,趁夜色斩杀一队弓手,强行撕开一线防线。

江滩血水与泥泞混作一片,喊杀声、马嘶声震天。李定国高举令旗,铁骑队悄然绕道南下,寻找缅军薄弱的侧翼。

当他终於见到浮桥稳固、主力登岸,便一声令下:“骑兵,隨我过江!”

铁骑如风,马蹄掀起江岸泥沙。江滩上的缅军正仓皇应战,却见明军骑兵自林中杀出,疾若雷霆,马刀带著水汽寒光劈开阵列。

可战阵间的法號还未传至全军,轰然一声巨响便打断了一切。

本是己方的葡萄牙火炮,却骤然调转炮口,炮声仿佛雷霆,硬生生砸向缅军本阵。铁弹在夜色中撕裂火光,轰塌了旗帐,碎石与泥土溅起,无数缅军猝不及防,鲜血淋漓。

高僧诵咒的手一抖,佛珠断线,念珠滚入泥泞,被一只践踏的靴子碾进江水。他泛然失声,四顾皆是呼號与惨叫。

葡军炮手们面无表情地站在火炮后,悄悄用家乡话与身边的贝尔纳特低语。

那些火炮沉默已久,如今骤然发威,彻底击碎了缅军的最后侥倖与依仗一一原来,这支外来之军,早已被暗中收买。

而明军见状士气更盛,白文选亲率弓弩手在滩口设伏,数轮乱箭射下,逼退缅军残部。

他一刀劈翻一名缅將,身上盔甲染满泥污,仍扯著嗓子大吼:“杀敌!破阵!”

李定国策马纵横,马刀所向无不披靡,一路斩敌直逼江岸腹地。

缅军终於动了真怒,莽白留下的守將率残兵死守,命令士卒与明军肉搏,但那些死士却全被莽白留在了阿瓦城中,此时尽剩乌合之眾。

明军水勇如虎入羊群,数次突击后迅速撤回,將敌军士气消磨殆尽。

每当缅兵鼓起勇气反击,明军便巧妙避开,虚虚实实诱敌深入,待缅兵暴露侧翼,骑兵再如风驰电突至,斩首破旗。

四更时分,江滩已是一片修罗。

血水与泥浆溅满甲胃,户体横陈江岸。明军火冒著青烟,倒下的缅兵和溃散的阵脚渐渐平息。天边有微曦初露,破碎的战旗隨风飘扬,残余缅军哀號著后撤至更南一线。

李定国立於浮桥头,浑身泥血交杂,望著远处火光与江流,久久无言。

他知道,这一战並未能彻底荡平敌军,却已撕开一道口子。大军得以南下阿瓦,下一步便要和城中应者里应外合。

於是他挥鞭策马,骑兵如风,沿江南下,朝看那座风雨飘摇、营墙深锁的阿瓦城疾驰。

江上浮桥还未完全拆除,远处传来断续的战鼓与角號声一一仿佛那是前路风雨,也是天下將復的迴响。

天光乍破,曙色如练,明军的铁骑在江畔如流云般滚滚掠过。李定国回首远望,只见残月下,江水漫漫,身后的一切都化为昨日。

他不知道,是不是所有的兄弟最终都会阅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