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年(2/2)

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摆在中央,上面铺著簇新的桌布。

桌上菜餚丰盛至极。

有象徵“年年有余”的红烧鲤鱼,有寓意“大吉大利”的白切鸡,有代表“红红火火”的烧肘子,还有那锅刚刚燉好的,香气四溢的“嚼鬼”驴肉。

正中,是一个巨大的铜火锅,里面翻滚著浓白的羊肉汤,涮著鲜嫩的羊肉片和各色蔬菜,热气腾腾,驱散了冬夜的严寒。旁边则摆满了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、牛肉片,还有各种新鲜的蔬菜、菌菇、豆腐。

侧边还放著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炭火紫铜锅,里面是燉得烂熟的驴肉,咕嘟咕嘟地冒著泡,香气四溢。

石开坐在主位,石安和石虎分坐左右,几个平日里得力的管事、厨娘、马夫、僕役头领也得了恩典,在下首陪坐。这在等级森严的明代,是极大的体面。

“来,安叔,虎子,还有各位!”石开举起酒杯,“今天是大年三十,没有大人和下人之分,咱们都是一家人!我石开能有今天,离不开各位的帮衬。这第一杯酒,我敬大家!祝大家新年万事如意,身体康健!”

“谢大人!”眾人齐齐起身,举杯共饮。

酒是椒柏酒,用椒和柏树叶浸泡而成,入口辛辣,回味甘醇,据说有驱寒祛病、延年益寿的功效。

眾人一饮而尽,辛辣的酒液入喉,浑身都暖和了起来。

一杯酒下肚,气氛更加热烈。

大家边吃边聊,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閒话。石安讲著大名府的年俗趣闻,厨娘说著市集上物价的涨跌,石虎则绘声绘色地描述著白天在街上看到的舞龙舞狮,听马夫头领吹嘘自己年轻时驯服过烈马,听厨娘抱怨著城里肉价又涨了多少。

石开又让人取来了屠苏酒。

这酒的喝法颇为讲究,与寻常不同,要从年少者开始,年长者最后饮。寓意著少年又长一岁,值得庆贺,而长者又失一岁,令人伤感。

在座的,石开年纪最小,自然是第一个喝。

他端起那杯琥珀色的酒液,一饮而尽。酒液入喉,带著一股奇异的药香,暖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
他看著眼前这些对他敬若神明的人,看著这满桌的丰盛,听著窗外不绝於耳的爆竹声,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。

就在一年前,他还是那个在异乡为生计奔波的社畜,孤独、疲惫,对未来充满迷茫。

而现在,他手握权柄,坐拥財富,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。他正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,用自己的方式,杀出一条生路。

这一切,如梦似幻。

他放下了酒杯,夹起一块驴肉,放进嘴里,狠狠地咀嚼著。

孙德胜、林张氏、皂吏张三、那些私盐贩子……这些被他亲手送上黄泉路的人,就是他口中的“鬼”。

他要把他们都嚼碎了,咽下去,化作自己向上攀爬的食粮。

这乱世,就是一头巨大的恶鬼。你不吃它,它就要吃你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僕人端上了“水点心”——饺子。

胖厨娘特意在其中一个饺子里包了一枚铜钱。谁吃到了,就预示著来年会有好財运。

结果,这枚铜钱不偏不倚,正好被石虎给吃到了。他“咯嘣”一声,差点把牙给硌掉,惹得满堂大笑。

石虎从嘴里吐出那枚亮闪闪的铜钱,憨笑著说:“俺不要財运,俺只要能一直跟著大人,给大人牵马扛刀就行!”

这句朴实无华的话,让堂上的笑声渐渐平息。眾人看向石开的目光,愈发恭敬和信服。

石开心中也是感慨万千。他端起一杯酒,对石虎说道:“好小子,有你这句话,这杯酒,我敬你!”

吃完饺子,又上了元宵。

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。

守岁,围炉夜话。

火盆里,银霜炭烧得通红,没有一丝烟气,將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。桌上摆著“百事大吉盒”里的乾果、瓜子,还有刚出锅的饺子和元宵。

石安年纪大了,守到亥时便有些撑不住,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。其余人也渐渐安静下来,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。

石虎却依旧精神十足,他一边剥著生,一边兴致勃勃地跟石开讲著石家庄里谁家的牛生了双胞胎,谁家的婆娘特別会骂街。

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,过得最像“家”的一个夜晚。

但他的心,却始终有一块地方是冰冷的,清醒的。

那个自称“插翅虎”,一脸憨厚却心狠手辣的匪首马翩翩。

这些人,就是他新年后的第一道“大餐”。

他已经让李威那边盯紧了,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。

就让你们,再快活两天吧。好好过个年,吃顿饱饭,也算是我石某人送你们上路的断头饭。

正月初三,宜出征,宜杀人。就用你们这几十颗人头,来做我崇禎二年开年的第一份大礼!

这伙流窜的悍匪,必然积攒了不少財富。这些,都將成为他扩充军备,招揽流民的资本。

而剿灭悍匪的功劳,又能让他在官面上,再添一笔光鲜的履歷。

一举两得。

想到这里,石开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
子时已到。

新旧交替的一刻。

“水点心”被端了上来,一个个白白胖胖,形如元宝。

眾人分食,寓意著招財进宝。

石开吃著热腾腾的“水点心”,心中的杀意却愈发炽烈。

他要的,不是这小小的元宝。

他要的,是整个天下。

……

五更天,寅时。

天色依旧漆黑,万籟俱寂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。

整个大名府都沉浸在除夕夜后的酣睡中。

石开却毫无睡意。

他穿戴整齐,独自一人来到府邸的大门前。石虎和几名亲兵远远地守著,不敢打扰。

石开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无比清晰。

他伸出手,握住了那根沉重的黄铜门閂。

“跌千金!”

他口中低喝一声,猛地將门閂抽出,然后狠狠地摔在门槛的石阶上!

“哐当!”

一声巨响,在寂静的黎明中炸开,仿佛一道惊雷,惊醒了沉睡的府邸。

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迴荡,传出很远很远。

石开没有停下,他捡起门閂,再次高高举起,狠狠摔下!

“哐当!”

第二声。

“哐当!”

第三声。

连摔三下,寓意著“连升三级”、“財源滚滚”。

这是流传已久的习俗,用巨大的声响,在新年的第一天,为自家招来財运和官运。

做完这一切,石开扔下门閂,拍了拍手。

他抬起头,望向东方。

漆黑如墨的天际,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。

新的一年,到了。

石开的脸上,没有半点节日的喜悦,只有猎人盯上猎物时的冷静与兴奋。

正月初三,出城剿匪。

他已经等不及了。

石开转身,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。身后,是那扇洞开的大门。

到此为止,下回分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