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请客(1/2)

惠民市的“悦来茶馆”里,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,他將一块湿毛巾往脖子上一搭,口若悬河,唾沫横飞。

“话说那日,县衙之外,是人山人海,红旗招展……啊不,是人头攒动,水泄不通!只见三名苦主,浑身是伤,衣衫襤褸,手持状纸,在那登闻鼓前『咚咚咚』就是一阵猛敲,声声泣血,字字含冤!”

“堂上,坐的正是咱们大名府新来的父母官,铁面无私谢青天!谢大人听闻苦主冤情,勃然大怒,虎目一瞪,將那惊堂木『啪』地一拍,喝道:『带那恶霸安世禄上堂!』”

“好傢伙!你们是没见著,那安世禄平日里何等囂张,进了公堂,在谢青天面前,就跟那霜打的茄子一般,半点威风都使不出来了!任他巧舌如簧,搬出多少靠山,谢大人只一句话:『国法无情,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!』当堂便革了他的功名,打入死牢!诸位,这叫不叫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!”

“好!”满堂茶客轰然叫好,铜钱像雨点一样砸向说书台。

……

与外界的喧囂鼎沸截然不同,漕帮青龙堂堂主吴生的宅邸,此刻却是一片沉寂。

吴府坐落在城南的富庶坊区,青砖高墙,朱漆大门,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,无不彰显著主人的財力与地位。这宅子从外面看,与寻常的富商大贾並无二致,甚至更显几分书卷气。谁也想不到,这里会是运河上一大帮派堂口的“龙头”所在。

马车在后门停稳,吴生从车上下来,他脸上依旧掛著那副温和儒雅的笑容,与看门的老僕点头致意,仿佛只是赴了一场寻常的茶会归来。
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件质地上乘的丝绸袍子下面,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
石开。

这个名字,像一块千斤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。

穿过几重庭院,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。书房內,陈设考究,满架的经史子集散发著墨香,墙上掛著几幅名家字画,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,空气中还飘散著淡淡的檀香味。

这里不像是帮派头子的议事厅,倒更像是一位致仕大儒的静修之所。

吴生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坐下,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,冰冷的茶水顺著喉咙滑下,才让他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復了一些。

他闭上眼,脑海中不断回放著在临水阁与石开见面的每一个细节。

那个年轻人,明明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,但那双眼睛,却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渊。他说出的每一句话,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,看似隨意,却精准地剖开你所有的偽装,直刺你的要害。

五百两银子,加上安家数个铺子的货物。

这確实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动心的財富。但吴生更清楚,这不是酬劳,这是投名状,更是一道催命符。

接了,就要替他去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,把整个青龙堂绑上他那辆不知会驶向何方的战车。

不接……吴生毫不怀疑,自己今天绝对走不出临水阁。

石开那种人,行事霸道,不留余地。他既然敢找上门来,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。顺他者昌,逆他者亡,绝不会有第三种选择。

“唉……”吴生长长地嘆了口气,一种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
自他二十年前接掌青龙堂以来,在运河上摸爬滚打,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,也与各路官绅豪强周旋,自问早已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、长袖善舞的本事。可今天,在那个年轻人面前,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猎人盯上的老狐狸,所有的狡诈和经验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
“爹,您回来了。”

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,三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。他们是吴生收养的义子,也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。

为首的大义子吴龙,三十出头,面容沉稳,性子也最像吴生,沉著冷静。

二义子吴虎,生得虎背熊腰,性如烈火,是青龙堂里最能打的头號猛將。

三义子吴豹,眼神精明,善於算计,主管著堂口的帐目和所有生意。

“都坐吧。”吴生睁开眼,示意他们坐下。

待三人落座,吴生將今日与石开的会面,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,连一个眼神,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没有放过。

书房內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吴龙、吴虎、吴豹三兄弟的脸上,都写满了震惊和凝重。

吴豹推了推眼镜,不紧不慢地开口,声音冷静而清晰:“义父,孩儿以为,此事当慎之又慎。这石开是猛虎不假,可自古道,伴君如伴虎。此人行事毫无顾忌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安世禄便是前车之鑑。我们若是靠得太近,固然能得一时之利,可一旦他日后觉得我们碍事,或是没了用处,恐怕下场比安世禄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
他顿了顿,继续分析道:“更重要的是,如今大名府的天,变了。新来的那位卢知府,可不是前几任那些糊涂官。他上任不过月余,便雷厉风行,整顿吏治,清查积案,连安世禄这样的地头蛇都说办就办了。我们此时若是顶风作案,替石开去干那些打砸抢烧的勾当,万一留下什么手尾,被卢知府抓到把柄,那可是灭顶之灾!石开是朝廷命官,有官皮护体,大不了丟官罢职,我们漕帮,可是要被连根拔起的!”

一直沉默的吴龙,此时也用沙哑的声音补充了一句:“那石开,杀气很重。他身边那个叫钱林的,手上沾过血,但不多。可我的人回报,他千户所里,有个叫石虎的总旗,还有个叫张猛的百户,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角色。跟著这样的人,要么飞黄腾达,要么粉身碎骨。”

“爹,这石开……好狠的手段!”性子最急的吴虎开了口,他一拳砸在桌子上,震得茶杯叮噹作响,“他这是要把咱们青龙堂当枪使,去给他火中取栗!安家的產业是肥肉,可也烫手啊!现在谢知县刚把安世禄办了,全城的眼睛都盯著呢,咱们这时候去砸安家的铺子,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?”

三子吴豹也皱起了眉头,从算盘的角度分析道:“爹,五百两银子加那些货,听著是不少。可这活儿风险太大了。咱们得出动不少兄弟,一旦失手,被官府抓了人,捅到那位新来的卢知府那里……那可是个连卫所指挥使都敢硬顶的『阎王』!为了这点钱,把整个堂口搭进去,不值当。”

吴生没有说话,只是將目光投向了一直没说几句话的大儿子吴龙。

吴龙沉吟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爹,二弟三弟说的都有道理。但是,石开的银子,我们已经收了。这活,不做也得做。”

他的声音很平静,却点出了最核心的问题。

“这已经不是做与不做的问题,而是怎么做的问题。”吴龙的眼神里闪烁著智慧的光芒,“石开要的,是结果。他要看到安家的產业彻底瘫痪。至於过程如何,他不会在乎。我的意思是,这活儿,咱们得干,但不能大张旗鼓地干,更不能让咱们的核心兄弟去冒险。”

吴生眼中露出一丝讚许,点了点头:“继续说。”

“堂里不是还有一批刚从外地流窜过来,投靠咱们不久的『烂仔』吗?还有那些平日里惹是生非,不服管教的刺头。”吴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,“这些人,留著也是祸害。不如就让他们去干这个活。给他们许下重利,让他们去砸,去抢,去烧。成了,是咱们的功劳;败了,他们被官府抓了,也跟咱们青龙堂扯不上半点关係。咱们甚至可以主动把他们交出去,向官府卖个好,就说是清理门户,协助官府维持治安。”

“好一招金蝉脱壳,借刀杀人!”吴豹眼睛一亮,抚掌赞道,“大哥这计策高明!用一群炮灰,既能完成石开交代的任务,又能清理门户,还能向官府示好,一举三得!”

吴虎也反应过来,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这法子行!那些杂碎,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!死了也不可惜!”

吴生听完,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
不愧是自己最看重的大儿子,这份心性,深得自己的真传。

“龙儿的法子,可行。”吴生一锤定音,“就这么办。但要记住,动静不能太大,得分批次,分地点,做得像几起毫不相干的意外。不能让谢知县和卢知府抓住把柄。”

“是,爹!”三兄弟齐声应道。

然而,吴虎隨即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:“爹,那石开那边呢?咱们这么敷衍了事,他能看不出来?这人既然这么厉害,恐怕不好糊弄。咱们以后……是不是就得彻底投靠他了?我听说,这石副千户年纪轻轻,又是卫所实权人物,背后还有指挥同知撑腰,跟著他,说不定比咱们现在这样强。”

吴虎的话,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另一个疑虑。

青龙堂看著风光,实则如履薄冰。他们这些混江湖的,最需要的就是官府里的靠山。

吴豹也附和道:“是啊,爹。咱们之前巴结的那个户房的周司吏,前阵子不就被石开和李典史联手给办了吗?家產抄没,人也废了。还有咱们一直孝敬的元城县王县丞,我上个月去送礼,他嚇得连门都不敢让我进,说是卢知府正在严查吏治,谁敢跟咱们沾边,就是自寻死路。咱们的靠山,现在都自身难保了。”

在明末,官场倾轧激烈,尤其是在崇禎初年清算阉党、东林党人重新上位的政治动盪期。地方官吏的更叠异常频繁,一个靠山倒台,往往会牵连一大批人。漕帮这种半黑半白的组织,其生存极度依赖於与地方官员的勾结。一旦失去了保护伞,就等於暴露在官府的刀锋之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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