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平息(2/2)

她隨即甩开那点不確定,像是要抓住一件更具体、更可把握的事情来锚定自己。

“不过眼前最实际的难关总算快过了!申请的房子终於有点眉目了,在十四区,据说治安不错,关键是离学校不算太远,而且房东答应房间的隔音可以做些改造,至少以后练琴不会总被投诉了。”

可紧接著,那故作振奋的语气又垮下来,变回了她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、带著点娇气的抱怨:

“但找房子的过程真是折磨人,简直是一场噩梦。你是没看到,有些房东发来的照片,光线调得跟艺术照一样,结果中介现场一看,窗户对面就是一堵墙,別说练琴了,光线都暗得让人压抑。还有一次,说好的带家具,结果房间里就剩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张铁架床,连把椅子都没有,我难道要一直站著吹长笛吗”

她皱了皱鼻子,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惊喜,但抱怨归抱怨,她的眼睛里却闪烁著一种毋庸置疑的光亮,那是一种对即將在巴黎亲手搭建新生活的兴奋与期待,即便过程满是困扰,此刻回想起来,也成了带有甜蜜色彩的独特体验。

话题顺势滑向那个光怪陆离、她只在书本和电影里见过的城市。

“对了,你听说过『巴黎综合徵』吗?”

她往前倾了倾身体,声音压低了些,仿佛在分享一个隱秘的发现,

“主要是说一些游客,尤其是来自东亚的,到了巴黎之后,发现真实的巴黎和想像中那个浪漫完美的天堂不一样——街道也许並不总是乾净,地铁里可能有异味,当地人也不全都热情友好。

巨大的失望之下,会產生剧烈的心理不適,甚至真的出现眩晕、呕吐、抑鬱这些症状。”

她说著,目光却渐渐从他脸上移开,投向窗外被雨洗得发亮的梧桐新叶,眼神里那点刻意营造的轻鬆像潮水一样褪去,流露出底下复杂的潜流。

对陌生世界庞大的憧憬,对独自远行、无所依傍的隱隱畏惧,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、害怕自己也会失望的担忧。这些情绪交织著,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有些脆弱。

沉默了片刻。只有雨丝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。

她忽然转过头来,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。那眼神像是在急切地寻求某种確认,又像是努力装作这仅仅是一个稀鬆平常的趣闻,好掩盖那丝不安。

“是不是很不可思议?就因为一个城市和自己想得不一样,人竟然会生理上產生那么大的反应。”

他一直没有打断她,只是安静地听著,目光落在她被水汽濡湿、显得格外漆黑的睫毛上。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她语气里每一丝细微的颤动。

那故作轻鬆的调侃,那试图掩藏的忐忑,以及那深处真正的渴望:渴望他说点什么,来回应她这份飘摇的期待。

他迎上她的目光,没有立刻给出轻率的安慰。他的平静像一块沉稳的基石,与她內心的波澜形成对照。

“想像总是会更完美一些。”

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著一种令人安心的篤实,“任何地方都是如此。比赛也是,没去过的地方也是。”

他顿了顿,似乎在选择恰当的词语,

“我们总是先看见明信片上的风景,然后才不得不去注意脚下的坑洼。但这不意味著风景不存在了。”

他稍微向前倾身,目光沉静地看著她:

“找房子的麻烦,或许只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小坑洼。跨过去就好了。至於那些症状”

他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,那几乎不算一个笑容,却含著一份理解,

“大概是因为投入了太多的憧憬,像绷紧的弦。放鬆一点,允许它不那么完美,或许会更容易发现它真实的好。”

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,却像一双沉稳的手,轻轻接住了她所有飘忽不定的情绪。

他没有否定她的不安,而是將它视为一种自然的反应,然后將焦点重新引向前方。

引向那个即便不完美,但依然值得期待的、真实的世界。

她望著他,眼里的不安渐渐沉淀下去,一种更踏实的感觉慢慢浮现。

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低下头,用指尖慢慢抹去窗台上一点溅落的水痕,仿佛抹去內心最后一点犹疑。

雨势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小了些,从连绵的雨丝变成了偶尔飘落的雨星。谈话也像是走到了一个自然的间歇。

林筱忽然转过身,正面看著他,眼神里带著点小心翼翼的试探,以及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恳切。

“那个我这边手续差不多快好了,可能下个月就要走了。“她停顿了一下,观察著他的反应,见他依然平静,才继续说道,

“这个周末,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?我知道有家很安静的咖啡馆,或者就在附近公园逛逛也好。“

她似乎怕被拒绝,语速加快了些,补充道:“就当是临走前,和朋友聚一下。毕竟以后可能很难再见了。“

最后几个字,她说得很轻,几乎要融进窗外残留的雨声里。

江临舟安静地看著她。看著这个曾在他內心掀起惊涛骇浪、几乎动摇他重生以来所有信念的女孩,此刻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带著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勇敢,向他发出一个简单而纯粹的邀请。

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真诚,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段已然过去的、只属於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。此刻的她,更像是一个即將远行的、略有交集的同学,一个朋友。

他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,让一抹清淡的、近乎疏离的笑意掛在嘴角。看,多简单,他对自己宣告,你並不在意这个人。

她只是一个即將远行的、略有交集的同学,一个朋友。这个词汇被他用在心里,轻飘飘的,没有重量,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抹去那些夜晚曾有过的、灼人的热度。

可当他看著她微微泛红的耳廓,听著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鬆平常却依然泄露出一丝颤抖时,一种极其熟悉的、细微的焦躁感,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,猝不及防地勒进他心臟最柔软的缝隙里。

他迅速別开视线,將这瞬间的不適归咎於窗外过於潮湿的空气。

他成功地维持了表面的平静,甚至成功地几乎骗过了自己。唯有在他不肯深究的意识底层。

一个沉默的真相被牢牢封锁:那场“无关紧要的喧譁”,曾如何真实地撼动过他整个世界的地基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著他。他点了点头,声音清晰而温和:

“好。周末我应该都有时间。”

“真的?”林筱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,像是雨后天晴时骤然从云层后透出的阳光,那点忐忑迅速被喜悦取代,隨即她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態,微微红了脸,努力让语气变得平常,

“那…那就说定了!我晚点把具体时间地点发给你?”

“可以。”他頷首。

“那…我先走了!待会还有事要忙。”她朝他摆摆手,撑开那把透明的雨伞,脚步轻快地走进门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世界里。浅杏色的身影在绿意朦朧的尽头渐渐变小,最终拐过一个弯,不见了。

江临舟没有立刻离开。

他依旧站在原地,走廊里重归寂静,只有远处断续的钢琴声和更显清晰的、屋檐滴水的嗒嗒声。空气里残留著雨水的清新,还有一种她身上带来的、淡淡的、像是某种植物混合了洗衣液的乾净香气。

他深吸一口气,那气息凉而润,直抵肺腑。

心中並无波澜壮阔,亦无悵然若失,只是一种极其平静的瞭然,像雨后的天空,澄澈而高远。

她存在过,是真实的。她即將离开,去往一个他未曾涉足、或许也永远不会涉足的未来,这也是真实的。

而那场发生在他內心、关於真实与虚幻、关於抗拒与贪恋、几乎要將他撕裂的漫长海啸,至此,终於风平浪静,潮水退去,只留下被冲刷得格外乾净、清晰而坚实的岸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