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:会喘气的「龙」(1/2)

那封足以在国民政府战时物资委员会內部,掀起一场十二级风暴的“督办函”,在苏明远的笔下,於深夜完成。每一个字,都像一颗经过精密计算、即將敲入敌人堡垒的滚烫钉子。他將其工整地誊写了三份,用火漆仔细封缄,小心翼翼地放入三个不同的牛皮纸信封里,郑重地锁进了自己的公文包。

做完这一切,天已微亮。嘉陵江上的薄雾,尚未散尽。

这颗精心製作的炸弹,將在今天上午十点,被他亲手“派送”出去。

整个“山城静苑”,都笼罩在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、令人窒息的寧静之中。早餐桌上,没有人说话,只有瓷器与银器偶尔的轻微碰撞声。苏明远在闭目养神,脑中反覆推演著递交信函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与应对之策;沈砚之在思索,他思考的不是阴谋,而是纯粹的技术,是那块空白钢板上即將诞生的、决定战爭走向的微观世界;林秀芝则在为两个男人即將踏上的、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而默默祈祷。他们三个人,像三根被拉满到极致的弓弦,只等待著鬆手的那一刻。

就在这份凝重的沉默即將结成冰霜时,一阵与这里格格不入的、破锣般的汽车喇叭声,毫无章法地在公馆门外炸响,伴隨著一个洪亮如铜锣、充满了浓郁川渝味道的大嗓门,由远及近:

“开门开门!老子是陈响!戴老板请我来给『国宝』们解闷,哪个龟儿子敢把门关到起!”

苏明远一愣,隨即脸上露出一丝既无奈又有些怀念的苦笑。这个声音,连同那只名叫“老庄”的哲学鸡,他这辈子都忘不了。

不等一脸为难的勤务兵通报,穿著一身磨得发亮的美式飞行夹克、嘴里叼著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草根的陈响,已经像阵风似的闯了进来。他那被高空烈日晒出的古铜色皮肤,和那双在晨光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,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精悍的鹰隼,与这间充满著政治气息的別馆氛围格格不入。

“哟,都在呢?吃早饭嗦?”陈响的目光在餐厅里扫了一圈,像鹰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。他隨手將草根吐掉,大摇大摆地走进来,毫不客气地从餐桌上拿起一片吐司塞进嘴里。

“苏老板儿,”他首先看向坐得最笔直的苏明远,咧嘴一笑,“你这个样子,像是把全重庆的帐本都吞到肚子头去了,消化不良迈?眉头皱得都可以夹死苍蝇咯!戴老板是请你来当官,不是请你来奔丧的哈!”

他又转向沈砚之,嘖嘖两声,仿佛在打量一件稀奇的古董:“沈先生,你再这个样子,江边的冰棍儿小贩都要失业咯,你比他的冰块还冷!不晓得的人,还以为戴老板把你请来是当中央空调用的,专门负责夏季製冷。”
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林秀芝身上,收起了几分轻佻,但依旧带著那股子痞气:“太太还是这么镇定,佩服!不像他们两个,一个像是要去上坟,一个像是刚从坟里头爬出来。一看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,晓得天塌下来,要先紧到个子高的去顶。”

这番粗鲁却又精准的点评,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。林秀芝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,连沈砚之那冰封的脸上,都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。

“陈上尉,”苏明远无奈地站起身,他知道跟这个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我怎么来了?”陈响夸张地一拍大腿,声音震得杯盘嗡嗡作响,“戴老板的原话是:『陈响,你给老子去一趟静苑,那几尊菩萨金贵得很,莫让他们把自己给憋出毛病来了!你带他们出去接接地气,看看啥子叫重庆!』,懂了吗?我是奉旨带你们出去『放风』的!”

他把“放风”两个字说得格外响亮,好像主角们不是功臣,而是三个需要被押送出监的囚犯。

“我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……”苏明远试图拒绝。

“有啥子事比活人被尿憋死还重要?”陈响一把抢过苏明远放在一旁的公文包,掂了掂,又隨手扔回沙发上,“听著,你们这些成天算计来算计去的聪明人,脑壳头那根弦绷得太紧,迟早要断!走,跟我出去,去闻闻这个城市真正的味道,看看你们拼了老命要保的,到底是个啥子地方!不然你们坐在屋头搞出来的东西,连个屁味儿都不晓得是香是臭!”

他这番话,粗鄙,却又说得在理,不容置疑。

苏明远看向沈砚之和林秀芝。他知道,在十点之前,等待是最熬人的。或许,一次短暂的抽离,能让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舒缓。

林秀芝看穿了他的心思,微笑著点了点头:“也好。我们来重庆这么久,还从未真正看过这座城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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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砚之没有说话,算是默许。

“要得嘛!这才对头!”陈响兴奋地打了个响指,“我家『老庄』都比你们活得明白!它晓得个铲铲的明天哦,活在当下嘛!走,上我的宝贝『汗血宝马』!”

陈响的“汗血宝马”,是一辆不知从哪个战场上退下来的、伤痕累累的美式敞篷吉普。车子一发动,发出的轰鸣声简直像一架准备起飞的c-47运输机。他一脚油门,车子便如脱韁野马,衝出了静苑那幽静的林荫道,一头扎进了重庆那喧囂、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市井之中。

一股复杂而浓烈的“味道”,瞬间將他们包裹。

那是山城特有的、永远散不去的潮湿雾气,混杂著家家户户煤炉里飘出的烟火味,街边食摊上翻炒椒和辣椒时呛人的香气,以及……无处不在的、废墟里散发出的陈旧尘土与石灰的味道。

“看那边!左手边!”吉普车经过一片巨大的断壁残垣时,陈响大声地指著,像个浑不吝的导游,“那就是『日本製造』的最新款『精装修』!看到没得?那栋楼原来是交通银行,修得跟欧洲的宫殿一样,结果小日本的飞行员眼神不好,非要给人家搞啥子『鏤空雕』设计,把顶给掀了!我呸!一群烂木匠!”

他的语气里没有悲伤,只有一种混杂著嘲讽和泼辣的生命力。但苏明远和沈砚之却看得分明,那栋只剩下框架的西式建筑,像一具巨大的骨骸,无声地控诉著战爭的残酷。焦黑的墙壁上,弹痕累累,透过空洞的窗户,还能看到扭曲的钢筋。然而,就在这具“骨骸”的阴影下,几户人家已经用油布和竹竿,重新搭起了简易的窝棚,一个妇人正坐在废弃的石阶上,一边给孩子餵奶,一边大声地和邻居聊著天,仿佛她们不是生活在废墟之上,而是在自家的院坝里乘凉。

“还有那儿!”陈响又一指,指向一处几乎垂直的崖壁,“看到那些石梯没得?那叫『抗战梯坎』!以前这儿是没路的,大轰炸那几年,为了方便跑警报,重庆人硬是用锤子和鏨子,在石头上凿出来的!我跟你们说,小日本的炸弹,炸不平我们重庆的山,反而把我们重庆的路,越炸越多咯!”

吉普车继续向前,爬坡上坎,街道变得越来越窄,也越来越拥挤。

“哦!快看!『棒棒军』!”陈响又兴奋地叫了起来,指著那些肩上扛著一根竹竿、在陡峭的石梯上健步如飞的汉子们。

“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,还以为是哪个山头跑下来的神仙!一根棒棒,一捆草绳,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,但他们能扛起一座城!真的,苏老板儿,你们这些文化人总说啥子『龙』啊『凤』的,依我看,这些棒棒,才是咱们重庆会喘气的『龙』!是长了腿的『爬山龙』!”

他这番粗俗却又生动的比喻,让林秀芝再次笑了起来。她的目光,追隨著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少年棒棒,他扛著两个沉重的木箱,汗水浸透了衣衫,但他黝黑的脸上,洋溢著一种近乎於野草般的、顽强的生命力。

车子猛地一个急剎,被堵在了半坡上,前面是一队长长的、挑著担子卖小吃的队伍。

“闻到没得?闻到没得?”陈响用力地吸著鼻子,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,“这就是我说的『重庆味道』!来来来,下车!我请客!”

他不等三人反应,已经跳下车,熟门熟路地挤到一个卖“担担麵”的摊子前。

“老板,四碗担担麵!要最正宗的,芽菜多搁,海椒要刚舂出来的!”

那是一个夫妻摊,男人负责煮麵,女人负责打佐料。只见那女人手脚麻利得像在变戏法,在一个个土碗里,飞快地放入酱油、醋、椒麵、红油辣椒、蒜泥、碎生、还有炒得喷香的猪肉臊子和芽菜,前后不过十几秒,一碗香气扑鼻的佐料就打好了。男人那边,长长的筷子在翻滚的开水锅里一搅一挑,劲道的麵条便准確无误地落入碗中,最后再浇上一勺滚烫的麵汤。

“趁热吃!”陈响端来四碗面,放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木桌上,“我给它取了个名字,叫『穿肠原子弹』!一口下去,五臟六腑都像过了电一样,第二天上茅房,屁股都要喷火!轰炸东京!但是,格老子的,你就是忘不掉那个味道!”

苏明远在上海吃过改良版的川菜,但从未尝过如此地道、如此霸道的麻辣。第一口下去,他被呛得连连咳嗽,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。但那股麻与辣交织的强烈刺激过后,是一种酣畅淋漓的、难以言喻的痛快。他看到沈砚之,那个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,也默默地、一口接一口地吃著,额头上同样渗出了汗珠。林秀芝则吃得秀气,不时用手帕擦拭著嘴角,但她的眼神,却分明亮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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