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七章:会喘气的「龙」(2/2)

吃完面,陈响又拉著他们去买了“三大炮”和冰凉甜糯的“凉虾”。苏明远默默地吃著,那股子冰凉的甜意,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刚刚被麻辣“轰炸”过的口腔,也让他焦灼的內心,得到了一丝奇异的抚慰。

他看著眼前这幅混乱、嘈杂、却又生机勃勃的画卷:討价还价的小贩,坐在街边埋头吃麵的行人,在防空洞口摆摊的修鞋匠,还有那些依山而建、仿佛隨时都会垮塌、却又家家户户都在窗台上晾著衣服、种著辣椒的吊脚楼……

这里没有上海的精致与繁华,却有一种上海早已失去的、最原始、最滚烫的生命脉动。

“走,带你们去看个更热闹的!”陈响神秘一笑,发动了吉普车。

这一次,车子七拐八绕,开进了一个巨大的防空洞群入口。洞口上方,用白石灰写著“十八梯大隧道”几个大字。洞內阴凉潮湿,点著昏暗的油灯,但里面並非空无一人,反而像一个巨大的地下集市。

最引人注目的,是那此起彼伏的、清脆而急促的“哗啦啦”声。

是麻將。

几十张简陋的方桌,沿著隧道两侧排开,上百號人正围在一起,酣战不休。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有的穿著长衫,有的穿著短褂,有的甚至还穿著军装。他们一边用纯正的重庆方言高声叫嚷著“碰!”“槓!”“胡了!”,一边將手中的竹牌用力地拍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“看到了迈?”陈响停下车,指著这壮观的场面,脸上带著一种近乎骄傲的神情,“这就是我们重庆人的『精神堡垒』!小日本的飞机一来,警报一拉,街上的人『呼啦』一下,全都钻进洞头来了。日本人以为我们嚇得跟耗子一样躲起了嗦?错!牌局摆起,茶叶泡起!外头炸弹响,里头麻將响,看哪个的响声大!”

“我有时候觉得,这麻將声,比我们飞机引擎的声音都管用。它在告诉天上的龟儿子们:你们炸不垮我们,我们还有心情打牌,你们就输咯!”

沈砚之沉默地看著这一切。他看著那些在昏暗灯光下,因为一张牌而或喜或悲的鲜活面孔,看著他们眼中那种即使身处绝境也未曾熄灭的、对生活最基本的热情。他的心,那颗早已被仇恨和冰冷包裹起来的心,似乎被这股滚烫的烟火气,烫出了一个微小的缺口。

“你晓得我最佩服重庆啥子不?”陈响发动汽车,缓缓驶离这片喧囂的地下世界,重新回到阳光下。他大声说,仿佛是在回答沈砚之心中无声的疑问,“是这里的命。硬!像这里的石头一样硬!”

“我有时候觉得,这座城,根本就不是修在地上的。”他转过头,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,闪烁著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杂著敬畏与自豪的光芒。

“它就是从这些石头山里头,被炸弹和辣椒餵大的、一条会喘气的『龙』!”

吉普车最终停在了一家江边的老茶馆前。

茶馆是竹木结构,早已陈旧,但打扫得还算乾净。里面人声鼎沸,坐满了穿著各色服装的人,有商人,有小吏,有贩夫走卒,甚至还有穿著军装、却解开了领口的士兵。他们喝著最便宜的沱茶,就著一碟生米,大声地谈论著国家大事、前线战报,或是邻里间的鸡毛蒜皮。空气中,瀰漫著浓浓的茶香、菸草味和江上特有的水腥味。

陈响熟络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,能看到江面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和蒸汽轮船。

苏明远、沈砚之和林秀芝坐了下来。

店小二麻利地送上四碗盖碗茶。陈响端起茶碗,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咋咋呼呼,只是静静地用碗盖撇著浮沫,目光投向了窗外灰濛濛的江面,那双总是闪烁著顽童般光芒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鬱。

“陪你们逛完这一圈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,“咱们就要说再见咯!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让苏明远三人都是一愣。

陈响脸上扯出一个笑容,但那笑意未达眼底:“我不开运输机咯!上头批了,我申请去开战斗机!”

他转回头,看著三人,那股子熟悉的、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几分:“日本鬼子的飞机太凶,来重庆的次数越来越多,跟来给老汉儿拜寿一样勤快!再不找点东西给他们尝尝,他们还真以为重庆的天是纸糊的!”

苏明远的心猛地一沉。他不是军人,但也清楚,在零式战机称霸的当下,一个习惯了驾驶c-47这种大型运输机的飞行员,转而去开机动性完全不同的战斗机,去和那些嗜血的日本王牌对决,其生存率低得令人髮指。这已经不是申请调职,这几乎等同於递交了一份遗书。

林秀芝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,沈砚之也难得地皱起了眉头。

“我滴学长学弟们,没剩下几个咯!”陈响端起滚烫的盖碗茶,猛地灌了一大口,也不怕烫。他双眼盯著江面,声音不大,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,“上周我师母托人带信给我,说我那个老古板儿教官,在天上跟日本人的五架飞机拼刺刀,最后抱著一架敌机,一起栽进了洞庭湖……”

“叫他不要去,不要去!为中国空军留个种嘛!个老古板儿!”

“所以...哎!...”他重重地嘆了口气,那一声嘆息里,有无尽的悲伤和疲惫。但隨即,他又猛地抬起头,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,“重庆的天,总还是要人去守的嘛!”

他像是在说服他们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
“龟儿子,好久没开战斗机咯!手都痒了!”他用一句粗话,强行结束了这沉重的话题。

陈响一边喝茶,一边絮絮叨叨。他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语,但是他知道,周围这三个“国宝”们会听进去的。

“他们炸不瘫我们,炸不瘫重庆滴!只要这江水还在流,这火锅还在滚,这麻將还在打……就炸不瘫滴……”“就是…老庄不能陪我一起了…”

他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轻,几乎消散在江风里。而他话音留下的沉默,立刻被茶馆里更响亮、更鲜活的声音填满了:

“砰砰砰!”不远处的小吃摊,传来製作“三大炮”的清脆响声。“胡了!自摸,清一色!给钱给钱!”隔壁桌的麻將局,爆发出一阵得意地叫嚷。

就在这片嘈杂的、充满了悲壮与生机的背景音中,苏明远抬起手腕,看了一眼表。

九点四十五分。

他端起那杯滚烫的盖碗茶,呷了一口。茶很粗糙,甚至有些苦涩。但不知为何,当这股苦涩的暖流滑入腹中时,他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犹豫和紧张,竟然彻底消失了。

他看著窗外那片灰濛濛的、奔流不息的长江水,又看了看茶馆里这些鲜活的、吵闹的、为了活著而拼尽全力的面孔,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这个即將奔赴九死一生战场的飞行员身上。

他忽然明白了陈响带他们出来的真正用意。

也终於明白了,自己公文包里那三封信的分量,到底有多重。

它承载的,不仅仅是一项冰冷的政治任务,更是眼前这一切——这座城市的呼吸,这些人的悲欢,一个飞行员的慷慨赴死,和这条“龙”不屈的、滚烫的命。